[语言哲学小测试] #1. Cancelability Test

前言

我打算在这里写一些小短文,介绍语言哲学里面常用到的一些有趣的“测试工具”。理由有两个。第一是想分享一些自己领域里还算有趣的东西,而介绍这些 test 所需要的篇幅不长,主题也比较灵活,所以就从先从这里开始。其次,这些小测试常常建立在一些非常重要的语言哲学概念上面,而从这些颇具可操作性的小测试入手,我猜是一个引入关于这些概念的讨论的一个不错的方式。

目前我能想到要介绍的小测试如下,计划每次介绍其中一个:

  1. Cancelability test for non-conventional meaning/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
  2. Hey-wait-a-minute test for presupposition
  3. Projection (over presupposition hole) test for presupposition
  4. Conjunctive reduction test for ambiguity

由于这一系列文章都会非常短,所以会忽略掉很多相关的概念/论证/争议,同时对概念的介绍也会时常牺牲掉不少准确性,大家多担待。欢迎讨论和纠错。

可取消性测试 (Cancelability Test)

1. 背景

在分析哲学早期,给出一套系统的理论来解释语言的意义是哲学家追逐的目标之一。但后期维特根斯坦和后来的neo-Wittgensteinian注意到日常语言用法的多样性,强调在不同的用法下,语言意义千变万化,从而使得系统地解释语言意义变成看上去不可能的任务。比方说(不是维特根斯坦用的例子):

(1a) 你有多少钱?
(1b) 我有两块钱。

(2a) 谁有两块钱?
(2b) 我有两块钱。

比较(1)和(2)这两组对话,我们发现其中的b句是一样的句子,却表达不同的意思。(1b)像是在说“我有两块钱且只有两块钱”,而(2b)则只是说“我”有两块钱,而并不表达“只有两块钱”的意思。所以看上去,似乎“我有两块钱”这句话的意思取决于说话者的用法,因此要捕捉语言中句子的意义,似乎就在于对语句不同用法的描述。不过,如果同一语句的用法如果非常多样,那么,一个系统性的语义学,似乎是不可能的,或至少是非常困难的。

2. 突破

打破这个局面的是Paul Grice 1967年的William James Lectures,内容后来出版在Studies in the Way of Words一书中。对于上述问题,Grice的回应是区分一个语句(准确讲,an utterance of a sentence)的两种不同的意义:what is said和what is implicated (称作implicature)。粗略的讲,我们可以把what is said当作一个句子“本身”的意义,由语言约定(linguistic convention)决定,而implicature则是听者根据句子本身意义推理出来的结果[注1] 。比方说,如果把这个区分应用到(1b)和(2b),我们可以说,两个句子的what is said是一样的,都是以下的(3),而区别在于(1b)在此之外还传达了一个implicature (4),而 (2b) 没有。[注2]

(3) 我的钱不少于两块。
(4) 我的钱不多于两块。

如果这种区分成立的话,那我们对Wittgensteinians就有了一个可行的回应:对同一语句,看似它可以在不同用法下表达不同意义,但其实那只是implicature上的差别,而其本身的意义—what is said—并没有变化。因此,我们还是可以给语句意义系统性的解释,而不受其用法多样性的影响,因为我们解释的目标是what is said。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在于,what is said和implicature的区分是否确实存在以及对上述例子的解释是否正确。也就是说,我们凭什么说implicature并不是语句本身的意义呢?以及,我们凭什么说(4)是(1b)的implicature而非what is said呢?我们可以用cancelability test来回答这些问题。

3. 测试

根据上文,区分what is said和implicature的界限在于是否具有conventionality:what is said来自语言约定,而implicature不是。可取消性测试的目的,就是要测试语句的一个意义是否来自于语言约定。其基本想法是:一方面,假设一个语句A表达某一个意义p,如果p来自于语言约定,那么在任何A被使用的时候,p都会被传达,说话者没有办法让听话者获得的理解里不包含p。另一方面,如果p并非来自于语言约定, 是来自于听话者的某种推理,p就并非是强制的------如果能让听话者知道p并不是说话者想表达的意思的一部分,从而不做如此推理,那p就可以不被表达。

测试p是否是A的约定性意义/what is said的方法,就是在A之后加上p的否定。其普遍形式是:

(5) A; indeed, not-p.

注意,如果p来自于A的语言约定,那么(5)就会带来矛盾,因为给定我们的语言约定,(5)无法产生为真的interpretation。反之,如果p只是来自听话者的推理而非语言约定,(5)就是不矛盾的。(5)就是被用来做可取消性测试的句子。在(5)这样的句子中, 我们试图cancel A的一个意义p,来确定p究竟是what is said还是implicature。如果p是what is said,那么(5)矛盾,p不可取消;如果p是implicature,那么(5)不矛盾,也就是说p是可取消的。

回到文章一开始的例子,(1b) 看似同时表达了(3)和(4)两个意思,而(2b)看上去只表达了(3)。那么,根据cancelability test,是否真第2节末尾所说,(4)仅仅是(1b)的implicature呢?考虑(6)。

(6) 我有两块钱。Indeed, 我的钱多于两块("并非我的钱不多于两块")。

在(6)中我们试图去取消(4),结果是(6)并不让人感到矛盾------(4)是可取消的。因此根据可取消性测试,(4)确实是implicature。同理,可取消性测试还可以用来测试(3)是不是(1b)和(2b)共同的what is said,有兴趣的伙伴可以尝试。


注1:这里表述的区分方式非常非常不精确,因为对于Grice来说存在conventional implicature。在本文里,implicature仅仅指Grice所谓的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它的标志性特征就是并非由convention决定。在这里我刻意不讲conventional implicature,是因为我搞不懂也讲不清楚这个概念。当然,文献中对于意义的分类也是有很大争议的,包括what is said这个分类。

注2:这种implicature被称作scalar implic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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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超实用的小短文!

(记得 intro to linguistics 的 pragmatics 部分就完全成了 intro to Grice 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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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ro课里的pragmatics全是Grice也是十分合理:stuck_out_tongue_winking_eye:
Intermediate Pragmatics就全是Neo-Gric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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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哦看来我段位还不够呢 :stuck_out_tongue_closed_eyes:

感谢:pray:好文章,学习啦:grimacing:

我没有太明白为什么叫做"测试",测试什么?为什么要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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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的是一个语句表达的某个意义是不是implicature。至于为什么要测试,一个典型的用法是通过讲某些表达的意义归于implicature,来达到保护某些standard semantic theory的目的。比方说,传统上"and"被当作一个truth function,并且是symmetric:“A and B” is true iff “B and A” is true。但是不难找到这个传统理论的反例:

(7) I got drunk and drove home.
(8) I drove home and got drunk.

(7)和(8)看上去意思不一样,因为“and”似乎表达了时序关系。但是如果使用cancelability test,会发现关于时序的意思是可取消的,因此是implicature,是pragmatics而不是semantics所要处理的范围。所以“and”的传统理论也就不受这个反例的威胁。

(9) I got drunk and drove home, but not in that order.
(10) I drove home and got drunk, but not in that or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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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非常感谢,很实用。
这个test的原理似乎是what is said 和原文真值相同,what is implicated和原文真值相反。可以说所有的言外之意都是在说反话?

至少文中的例子里(以及所有scalar implicature的例子里)真值未必相反,因为(3)和(4)是相容的(compatible)。What is said和implicature矛盾的典型情况是irony。

not p是指和p的真值相反,还是只是在联词(associated word)否定?
如,p:所有人会游泳
not p :有的人不会游泳 or 所有人都不会游泳

一个句子里同时有negation和quantifier的时候会出现scope ambiguity。

Everyone doesn't like Ann.
Reading 1. Every person is such that she doesn't like Ann.
Reading 2. It's not the case that everyone likes Ann. (Someone don't.)

Reading 1 是比较常见的理解,但Reading 2 is available in some contexts.

A: I'm sure that everyone likes Ann.
B: EVERYONE doesn't like Ann. Bill doesn't, for example.
(不过,B为何可以适用Reading 2可以用meta-linguistic negation来解释,而并非必须承认scope ambiguity。)

不过我没搞懂这个问题跟你上面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并没有关联 只是想到就问了。。。谢谢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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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棒了,找到了Grice和维特根斯坦之间的联系,又是一个很好的哲学切入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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