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诸体验的 “高低” 与偏见
边沁为度量幸福程度设立的七大标准,即强度、持续时长、确定性、远近、是否可能带来更多幸福、是否可能带来其他痛苦、涉及人数,[1]只关心幸福 “量”,没有对幸福的 “质” 的 “高低” 的规定。边沁认为只要幸福量相当,推针游戏(push-pin)[2]产生的快乐丝毫不比诗歌产生的快乐更 “低”;他轻视诗歌是因为他认为诗只是对日常语言的误用,[3]人们推崇诗歌和音乐只是因为它们 “能取悦那些最难取悦的人”。[4]尽管十八世纪尚没有 “日常语言学派” 这样的语言哲学,但当时英国的识字中产阶级对 “普通英语(plain English)” 的推崇和对语义混乱的警惕极强。比边沁晚半个世纪的约翰·斯图亚特·密尔反对这一观点,认为简单的快乐只是 “狭隘者的完满”[5]。孩子能从推针游戏中获得快乐,诗人却只能从诗歌中获得快乐,并非因为孩子胜过诗人,而是因为孩子的世界是贫乏的。
密尔对边沁的批判体现于《功利主义》的开头说到的诸价值的级序问题。首先,他引用伊壁鸠鲁学派,说明古代功利主义者重视精神幸福胜于物质快感。[6]然而思想史是历史学的一个方面,不能佐证哲学;密尔的论敌也可以引用上文批判过的爱尔维修,将一切幸福、痛苦还原为 “肉身感受性”。阐述幸福的“质”的高低的困难之处在于这一概念的模糊。日常语言中的比较级“更快乐”和“更痛苦”代表幸福程度或 “量” 的差别;却很难从趣味上规定更 “高” 的 “质” 究竟有哪些。密尔以这段话展示幸福的 “质” 与量的区别:
“宁可做一个不满足的人,亦不愿做心满意足的猪;宁愿做不满足的苏格拉底,也不愿成为满足的傻瓜。如若傻瓜或猪对此有不同意见,那只是因为他们只知道自己的那一面,而这组对比中的其他人却洞悉了双方的情况。”[7]
这段话与上文引用的密尔所说“狭隘者的完满”一致:猪的 “世界” 是完整的,只是因为猪活在感官的当下,贫乏于世界。猪遗忘了死亡,猪不具备主动的时间意识,猪不是有复杂语言的动物。然而这段名言中关于苏格拉底和傻瓜的论述却在后世遭遇了诘难:“苏格拉底真的知道做傻瓜是怎么回事吗?”辛格问道,“他真的能于简单事物中体验闲散之乐,而不为理解和改造世界的欲望所累吗?”[8]辛格作此质疑,是为了说明将诸类体验统一至一套价值级序多么困难,并以此质疑了密尔关于要求区分诸幸福之“高低”的思想。
“宁做不满足的苏格拉底” 的前提是苏格拉底比大多数人更 “高”,然而相反的可能性同样存在。辛格在反驳密尔时用语精确:苏格拉底无法体验 “简单事物” 中的快乐,这其中包含着现代哲学对生活世界的肯定与对形而上学价值级序的祛魅。苏格拉底不会抛下 “理念世界” 去做一个小学教师、搬运工或园丁,却不代表现代哲学家不会这样做,例如维特根斯坦正是这样生活的;他宁可寻求 “简单事物” 中的快乐,不愿被 “改造世界” 的欲望所纠缠。当我们对比苏格拉底和傻瓜,说前者胜过后者似乎是心安理得;但当我们问身陷 “理念世界” 无法自拔的苏格拉底,与通过语言分析消解哲学困惑获得 “治疗” 的维特根斯坦谁更幸福,或哪一种幸福更值得追求时,就不一定了;据柏拉图说,苏格拉底饮下毒酒之前是幸福的,维特根斯坦的遗言也是如此。[9]
密尔为诸类幸福划定 “价值级序” 的高低的任务陷入了相对主义:我们如何确定何种体验 “高级”,何种体验 “低级” 呢?他多次重复傻子比智者更幸福的观点,[10]把这当作一个几乎自明的事实接受下来:智者的幸福尽管在 “量” 上较傻子的更少,却有更高的 “质”。这并非逻辑推演的结论,而是密尔的社会观察结果;在讨论该问题之前我们不妨先考察这组对立诞生的历史背景,然后是它在哲学上能否成立。
关于 “十九世纪对十八世纪的反动”,这一工业革命前后的文化史转向的前因后果本文无法详述。然而将密尔对边沁的批判归为私人趣味差异是不够的,二人思想的差别须在这一历史心态转变中理解。仅就文化氛围而言,边沁身处的启蒙时代充满了乐观精神,密尔却属于经历了浪漫派之后的悲观主义时代。边沁的同时代人物是康德、歌德与席勒,他们相信 “鼓起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智” 就能摆脱 “受监护状态”[11];一心追求知识、改造世界的浮士德终将得救;“幸福(Freude)” 超越 “风俗” 并将人类重新团结为兄弟。[12]密尔的同时代人却是叔本华和瓦格纳。歌德、席勒的 “高尚” 趣味边沁望尘莫及,正说明该时代趣味最 “高” 者不曾认为幸福的 “质” 和 “量” 是矛盾的。边沁是一个坚决的启蒙哲学家,主张消除一切有违功利的宗教或文化偏见,要求将功利原则时刻贯彻到底。这必然首先默认了 “知识即德性,德性即幸福” 的前设。然而在密尔笔下知识却成了某种有损幸福 “量” 的诅咒,需要以更高的 “质” 的幸福补偿;蒙昧或平庸倒成了轻松快活的生活方式。密尔强烈感受到了 “知识与幸福” 或 “德性与幸福” 之间的矛盾,它们不曾发生在边沁思想中。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上半叶对 “价值级序” 的焦虑是广泛的文化史现象:托克维尔对 “普遍平庸” 的反思、密尔所谓幸福的 “质——量” 矛盾、卡莱尔的英雄崇拜、尼采关于 “末人” 的警告、舍勒规定价值级序的思想企图,都是这一时代焦虑的产物。
密尔不仅反对价值趣味上的庸俗,还反对道德行为上的平庸。他反对将康德的道德法则狭隘地理解为 “让你的准则成为一切理性存在者的准则”:我们之所以不可能实践普遍的邪恶,是因为这会导致人类灭亡,这一结果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可是我们如果采取普遍的自私和平庸呢?[13]密尔指出如果单看 “可普遍性” 法则就无法分辨高尚的、超越自身的道德行为和平庸的行为,因为二者都是在实践上可普遍的。[14]仅凭借审慎而长远的自利心也能组成一个有秩序的、相对公平的游戏规则,无关任何高尚的事物。这正是十九世纪工业革命后 “淹没在利己算计的冰水中”[15]的历史现实。密尔反对普遍平庸,要求区别虽可普遍却庸俗的行为和高尚的道德行为,这也是对历史的回应。
历史地看,塑造 “价值级序” 的文化努力在二战之后的去殖民化、民主精神、平权运动中终归失败;冷战结束、交通与通信的飞跃发展、全球多元价值交融混杂的局面更摧毁了塑造稳定的“价值级序”所必需的单一文化共同体,使其彻底沦为泡影。幸福的 “质——量” 问题也不再被当代功利主义者讨论。一个诞生于特定历史阶段的问题也在历史中消逝了。黑尔和辛格从未将 “质——量” 问题当作严肃的哲学问题,哲学是作出原则性区分的学科,却不关心被区分的诸价值孰高孰低。
接下来我将从原理上辨析,密尔谈到的这种 “质” 与 “量” 之间的关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超出了边沁的功利考量尺度,也即密尔所说的幸福的 “质” 或 “高低”,能否被化约到边沁的功利考量尺度中去。
价值趣味 “高” 这个形容词原是从空间关系中借来的我们赖以生活的隐喻,就像 “兴致很高”、“地位很高”、“巅峰状态” 等说法一样。[16]真正描述价值判断对象的是另一些词汇。当我们说“高级的”幸福时,“高” 隐喻着什么呢?黑尔提供了另一种思路:“我们无需将密尔与边沁对立起来”,[17]因为 “鼓励良好的欲望与高尚的快乐也将有利于长远的偏好满足。即便用无偏见的、不关心其内容的尺度衡量偏好满足时也是如此。”[18]
边沁在估量幸福大小时要求考虑 “时长” 和 “能否带来更多幸福”,已顾及幸福的 “质” 的 “高低”。当密尔们说《哈姆雷特》唤起的情感比滑稽戏更 “高贵”,难道不是因为前者促成的快乐在边沁们看来 “持续时长” 更长吗?伟大的杰作为心灵带来恒久的慷慨与宁静,而滑稽戏只是一笑了之。所谓 “高贵” 的艺术锻造勇毅的德性与正大的精神,赐予人克服千难万险的力量,这不正是 “能否带来更多幸福” 要求的吗?“高” 的艺术必定有助于教养。这正是黑尔用来消除边沁与密尔之间矛盾的关键:提 “高” 精神境界也即是培养德性,只要德性有助于增进幸福,边沁就不会反对。[19]而那些毫无教益或无法 “带来更多幸福” 的享受也不应当被推崇为 “高”。[20]边沁关于幸福的 “持续时长” 和 “能否带来更多幸福” 这两个尺度已经用更标准的语言涵盖了密尔所谓幸福之 “质”,只是边沁未用 “高低” 这样的词将其标记出来而已。
边沁要求考量幸福的 “时间长度” 和 “可否带来其他幸福”,密尔重视幸福的 “高低”,二者的差异被澄清为语言层面的不同而非实质上的矛盾。边沁并非没有意识到密尔的问题,他以更标准的语言涵盖了这些问题,以一般的尺度取代了 “高低” 这样的带有武断色彩的词汇。正如艾耶尔在对比二者的语言时指出的:“在这一点上,密尔的语言有所歧义,边沁的语言却非常清晰。”[21]因为边沁能精确地规定何种价值才是 “高” 的,才避免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趣味最高的相对主义,霍布斯早已觉察到了这一威胁。[22]
由于密尔并未给出衡量 “什么是高贵” 的标准,因此有沦为诉诸传统权威的武断的危险,而武断的文化保守主义在逻辑上总是无法克服相对主义,任何怪异的意识形态都可能宣布其狂信的价值为最高价值。由于密尔认为 “文化” 的幸福比物质的 “高”,那么当两者矛盾时后者应当让位于前者。然而边沁思想中的幸福与良好的文化之间不存在矛盾,如果某种文化造成了痛苦,该文化中的偏见就应当被批判和修正。
当我们孤立绝缘地看待诸生存方式,每一种内部自恰的生存方式 “本身” 并无所谓高下。然而这种孤立绝缘的视角没有意义,因为人类共在于一个普遍关联的世界。我们能比较诸生活方式产生的幸福和痛苦,只有在生活世界的普遍关联中才能较全面地理解事物的诸面,道德哲学(及其政治实践)的视角比孤立绝缘或 “无涉利害” 地看待事物的所谓 “美学” 更全面,也更严肃真诚,而严肃与真诚本身就是美的。
尽管边沁式功利主义衡量幸福的诸标准中已经涵盖了 “高低” 的标准,却无法用道德的尺度理由统一取代那些较 “高” 的诸价值理由。因为 “高贵的” 艺术锤炼的不是道德原则(形而上学原则不需要锤炼),也不负责阐明它或使它被人们意识到(这是哲学的作用),而是锤炼人们奉行道德的心理能力,也即德性。
摘自微博博主我讲旧常识(巫怀宇)的博士论文,功利主义:辩护与疑难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319400168692311&mod=zwenzhang